沃爾夫林:風格學作為形式主義理論的開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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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einrich Wolfflin, “Principles of Art History: The Problem of the Development of Style in Later Art”, Dover Publications, 978–0486202761

1. 沃爾夫林的研究背景與方向

沃爾夫林(1864–1945年)是瑞士的藝術史學家,他的研究方向集中在形式分析和風格描述上 ,認爲藝術史研究者應該回歸畫面呈現的本身,並建立有系統的形式分析方法作為藝術研究的基礎語言及系統。他強調「藝術史的主要目標就是對風格變遷的理解」,並意圖將藝術史學明確建立成更科學化的學科 — — 文化科學 (Geiteswissenschaften)。沃爾夫林理解到若風格研究一直停留使用有關藝術家個體、感覺、情性等強調個人經驗的語言,這種主觀性不能推進藝術史學成為更專門化的學科。因此,當下沃爾夫林的任務就是為學科確立具客觀性的方法論。他以對比作為基礎方法,創造不同視覺與表現形式的基礎用語,用以描述與分析不同時代風格的變遷,最終使藝術史學研究擺脫對美的欣賞經驗、鑒賞評價、藝術家傳記式事實調查或是有關美學與哲學性宏大的問題關注。

文藝復興至巴洛克時期的風格變化

沃爾夫林在獲等巴塞爾大學博士學位後,編寫了第一部著作《文藝復興與巴洛克》,並在1915件出版《藝術史基本概念:新藝術的風格發展問題》,以對比為基礎,提出一種理解歐洲文藝復興與巴洛克時期的方法。沃爾夫林常被奉為把巴洛克藝術引入藝術史時代劃分的功臣,因他的形式分析方法不強調價值判斷。要知道巴洛克作為一個形容詞,原本的意思是貶義的,它在義大利語中有「結局不合理的」或「判斷錯誤的」之意,而在西班牙語中,意思是「不對稱的、擠壓變形的珍珠」。西方因文藝復興藝術把古典視為真理的概念,導致其他不遵奉古典藝術觀念的風格均帶有藐視性字眼,巴洛克一詞因此慣指在17世紀以及18世紀上半葉中,那些沒有遵循古典規範、結構、缺乏明確主體的或者開放式結局的作品。加上18世紀末的新古典運動,巴洛克的意義一直被公允地對待主要是靠19世紀以後的藝術史學家所重新評價,象徵雄偉壯觀、異常華麗、情緒高昂的的風格。

沃爾夫林通過比較分析這兩時期藝術形式的區別,在《藝術史基本概念》中他的理論主張先從「風格的雙重根源」來解釋風格形成歸因於多種因素的背後作用,再以「最普遍的表現形式」(allgemeinsten Darstellungsformen) 提出風格轉換的五個對立反向概念,分別是:線性和繪畫性平面度和縱深度封閉形式和開放形式多樣性和同一性清晰性和模糊性。他利用務求分析揭示兩個時期內,繪畫背後所隱藏著規律性的演變進程,意圖把文藝復興到巴洛克藝術的風格轉換視爲符合邏輯的進化過程,擺脫長期以來把巴洛克藝術視爲古典「衰落」的偏見,重伸藝術史學者不是研究風格之間的高低 ,將兩種風格視為平行發展的軌道。

2. 風格理論主張與方法

2.1 風格的雙重根源

沃爾夫林以「風格的雙重根源」解釋形成風格的多重因素,藝術作品一方面表現藝術家個人性情或藝術家群(或學派、藝術運動)的共同特徵,而另一方面亦能表現出國家和種族的文化,以上從個人性情到群體文化的表現根源就構成他提出的「風格的雙重根源」。他開首以德國畫家李希特(Ludwig Richter) 敘說的一則故事為開端,內容是四位畫家前往羅馬近郊蒂沃利(Tivoli)描繪同一道風景的過程,儘管每位畫家都力求寫實,也決定讓畫面保持一致,但卻因為他們迴異的個性,結果產生四幅不同的畫作。他再用十五世紀後葉的佛羅里斯畫家波特且利 Botticelli 和克雷迪 Lorenzo di Credi 在人象畫中的風格對比提出同樣結果,波特且利的線條衝動有勁,賦予有活力的形象,而克雷迪的立體表現主要較為靜止的印象。特別在手臂的呈現上,波特且利更著重從胸間至手肘的線條處理。不管是觀賞整體或是部分細節,均可意識到兩者氣質的差異貫穿全畫,這就是風格的基本特質。

然而,沃爾夫林講述這些例子,不只是要提及藝術家個性的部份左右風格選擇,同時他想強調藝術作品除了所臨摹的外觀之外,也確實受到歷史與較大群體所影響,他提出要將「個人歸入範圍較大的群體中」,儘管波特且利和克雷迪有不同之處,但都同為是佛羅里斯人,與北方的荷蘭藝術來對照,他們二人無疑在某方面是相似的。因此,他就是說應該把學派、國家及種族的風格添加到個人風格裡研究,這就構成「風格的另一根源」。他再拿荷蘭藝術對照法蘭德斯對照說什麼是「較大範圍的群體風格」,荷蘭畫家的設計總帶有安靜的氛圍,並不會像法蘭德斯的戲劇張力,就以魯本斯與霍伯瑪及羅伊斯達爾的風景畫為例,前者的構圖充滿動勢張力,其將地平線抬高,增加畫面的比重,而荷蘭人處理天空和地面則充滿「空氣感」,地平線通常很低,有五分之四的空間是給空氣的。

上述各點面臨的是民族情感的根基,形式感與精神的及道德的要素在此直接接觸,這就是「藝術史有系統地著手研究有關形式的民族心理學」。然而,沃爾夫林提到一個要加倍小心的點,就是不能果決地根據單一紀元的作品以論定某一民族類型。不同時代產生不同的藝術,時代性與種族性相互作用時,研究者要注意到,第一,必須設定一種風格到底包含多少共同特徵,然後才能給予一民族風格專屬的名稱;第二,沒有一種風格表現是「永久不變」的民族特質,即是「時代」的色彩因有著偉大的藝術家而更形強烈,所以研究者要留意的是時代下民族心理在風格形式上的表現研究。因此,藝術史不是藝術家比武高低的地方,而是為各文化階段和各風格階段畫出平行線,從文藝復興風格轉遷到巴洛克風格,可說是一種新時代精神被實現的例子。

義大利文藝復興藝術建立於完美比例有關,這個時代的人體及建築物都追求靜止狀態時的完美意象,每一部分都成為自我實現生命感,自由綜合成整體,一完整的共享的理想空間。而巴洛克藝術以動盪不安的質素取代圓熟完整的特性,以無限、異常的意味取代有限、可想像的事物。優美比例不再是理想,摻入變動的旋律,不再是分節清晰的藝術,這基於「個人和世界的關係已經有所改變,新的情感領域開放了,靈魂渴望融化在廳巨無限的對象所散發出來的莊嚴崇高情愫裡」。

時代精神民族特質成為風格的生成條件,沃爾夫林提出以研究「表現模式」來歸納藝術史學者的工作,即揭示視覺形式背後其歷史的實現過程,以及背後人類視覺方式的變化過程。因此,藝術史學者需大量地討論作品之間,共通的表現形式為何,再從中分析表象藝術中的感知模式發展為何,而不是專門去研究某個藝術家。「最普遍的表現形式」便是沃爾夫林提出五種因時代轉變下民族表現模式演變的運作概念,用以作簡單理解十六十七世紀風格轉變的公式。

2.2 最普遍的表現形式

第一對概念是線性和繪畫性:是按線條觀察作品內人物的邊緣、輪廓、界線,在錯綜複雜的構圖中,線條本身就是眼睛可以追隨的重要路徑。而在繪畫性的模式是按塊與面觀察作品,所強調的是筆觸面。繪畫性的作品常以畫面作為整體構圖的一部分,追求和總的色調與氛圍融為一體,人物是相互融合,並是一個連續體的部分。它意味著運動的、不確定的,把個體要素分割開來看是很難的。拉斐爾《伽拉忒亞》是線描風格的代表,而倫勃朗是圖繪風格的代表。就時代而言,16世紀藝術是線描風格的,17世紀藝術是圖繪風格的。

第二對概念是平面和縱深:是關於空間視覺與構圖方式,關鍵不是看到多少維度的空間,而是在於如何於平面中處理第三維的呈現。16世紀文藝復興畫家把平面構圖作為基本原則,空間常被處理成一個個平面,就像畫在相互平行的玻璃片上。而17世紀的巴洛克畫家則強調縱深構圖的重要性,深度是沿角線延伸的,迴避從正前方來表現對象,採取某個固定的觀測點來增強透視效果,用斜向的光線來突出畫面的立體感等等。拉菲爾是平面構圖的代表畫家,魯本斯則是縱深構圖的典範。

第三對概念是封閉與開放的形式,是關於觀賞作品的整體性如何被賦予絕對的服從。16世紀藝術是一種盡善盡美的構造,具有明確的水平和垂直方向,注重對稱和平衡,而正正是因為作品是被計算下的整體構圖,因此文藝復興作品是為一種封閉模式,並沒有開放觀眾空間的餘地。而17世紀荷蘭畫卻奉行一種相對鬆散的風格,具有模糊、不穩定、零散等特徵,不追求完全的、絕對的整體效果。光與陰影,看到與看不到的空間。

第四對概念是多樣性和同一性,是關於作品中的細節與各部分的獨立程度,又或是觀點或是關注焦點是不是圍繞著同一個軸心,若一個事件統一了整個畫面就會創造統一感。

第五對概念是清晰性和模糊性,不只是畫面線條的清晰度的查看,而是有關題材的絕對存在、客觀創造性,或是呈現真實的精確態度。清晰度不是品質差異的問題,實是一種對待世界的不同態度。

3. 多樣性與同一性

3.1 多樣化同一性 與 單一化同一性

兩者的同一性是不一樣的,文藝復興的是多樣化同一性,巴洛克的是單一化同一性,即是前者是聚合對等單元和平共存而來的同一性,因此,古典藝術是分節清晰的形式體系。相反,後者是個別形式從整體出發,滙流成一統的脈絡,對眼睛而言畫面是不容分離、不可孤立的,因此巴洛克藝術是滙流的形式體系。魯本斯《卸下聖體》,人物結合成一同性質的團塊,個別的人物很難從中分解出來,而光線從頂端斜穿過畫面,增強了動勢。它從順著由橫樑上掉落下來的白布照射進來,基督的軀體躺在同一路線上,動感注入許多人物聚集來接收聖體所形成的圈子裡。與杜勒的《卸下聖體》對照,前者是人物相互依賴的構圖,人物上的呈現為了整體的效果,而被放棄部分的獨立性,就如魯本斯筆下的聖母是受支配的地位,但杜勒筆下的構圖是獨立人物和平共存而來的。

3.2 對等關係 與 從屬關係

古典藝術構圖的統一性是由對等關係而來,而巴洛克的構圖則是以主題下的從屬關係支配而來。後者的關注焦點是圍繞著同一個軸心下,因此主題的事件會統一了整個畫面,各個部分是受制於主題下的。杜勒的《聖母之死》中可理解為各人物以清晰頭像和造型合成而來的聖畫,仍然覺得每一處都是獨立作業的一員,並由幾何計算畫面的佈局。然而在林布蘭的《聖母之死》中,就擺脫了絕對性的幾何分節方法,這個故事的呈現以往上湧流的雲彩圖式及光源強調,帶出故事的景象,而這個景象是以主光線區的滙聚而來,獨立人物並不會像杜勒筆下般分明的刻劃出來。從屬關係的構圖模式雖會帶來被支配單位的模糊或空缺,但觀眾卻能開放地感受到其故事的意象,從屬關係構圖的力量就是從主次襯托手法佈置而成,令其整面統一在一個主題或軸心下。

3.3 直線式構築 與 襯托式強調

巴洛克的構圖雖沒有古典藝術的一致清晰,但強調感卻發揮有效,此乃是巴洛克藝術巧妙地運用顯著性及隱約性的對比去增加效果,不會力求對準觀眾的直線「訴說」,而是以「襯托」而來的作畫效果。在古典的群像畫,往往是客觀的投放一個個頭像人物並列起來,因為古典觀念中真理是明顯的存在,是能透過完美的比例訴求於形式上的,價值是相互推伸的構築性,就像一加一等於二的幾何計算方法。而巴洛克是把基調集中在單獨部份,從中心點引導致不同的小點,而不同小點將襯托起中心點,從而慢慢組織起來密不可分的畫面。因此點與點不能獨立觀看,必須與畫中其他的點去結合才是實存的狀態。在巴洛克中畫面就是一,裡面的部分都是屬於這個一。

3.4 緯線配置法 與 概括性動態

基於巴洛克畫面中強調單一化同一性,因此使圖畫趨集於單一的動態情境或是專注於某一刻上,導致一種概括性動態的構圖,擺脫古典藝術中常用的緯線配置構圖法。古典構圖常以純粹的水平樣態與垂直樣態相會合,以及前景和背景有著明顯的隔離,都是幾何對立局面的配置法則。而巴洛克藝術在乎點與點的匯流而一的情境,使畫面不再是幾何線條安排下的佈局,形成所謂像概括性動態的流動感。提香的《聖母昇天圖》中,左右二邊的使徒相互平衡,一個朝上看,一個往上伸展手臂,主角都是以水平及垂直線對立安排的佈局,而魯本斯的《聖母昇天圖》則以對角線動態呈現,一道從左上方天使光圈伸展至下方的力量。然而,這不代表巴洛克藝術不著重平衡感,而是它不是由幾何緯線所主導,反而是靠光線與色調作平衡作用。

3.5 光線、陰影、調子與配色

古典藝術的光線就如房間內一致的光明度所形造,力求各部分的清晰。然而,巴洛克藝術常以光線投擲於一點上,或者讓它集中在最亮的點上,明暗的處理除了襯托出中心的動勢,暗調的處理使不同單位視為一串串的衍生物,從最亮走到最暗的觀法。古典藝術的光線常予人一種離散感,因為每處都是光點,但巴洛克藝術光線從唯一光源流瀉出來,林布蘭的《夜警》中,光暗的漸進處理使畫面有一種律動感,以光線營造畫面觀賞的流動,亦將情境中各人物的從屬關係以光暗強烈表現出來。而配色也是著重單一化同一性,色調趨向單一色,不像以前分佈均勻的色彩感,圖畫是安頓在某一色系,再次重伸畫面作為一的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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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銘樂 Danson Wong

生於香港,現居台北,國立臺北藝術大學美術學系藝術史與視覺文化研究生。 研究關注於亞洲視覺文化研究、戰後觀念主義與前衛藝術的當代轉向。來台前曾工作於香港藝術中心影像媒體節目以及香港 M+博物館展覽部門。